或許是因為離開媽媽的時候唐菱還太小，記憶模糊，她已經很久很久，沒有夢見過媽媽了。

偶爾努力的回想，也只能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和幾個一閃而過的記憶片段。

那是她兒時記憶最深刻的片段，就像是被大腦紀錄下來的鏡頭，哪怕歷經時光流轉，也如生根般定格在她腦海中，不曾散去。

可最多，也就只有這幾個鏡頭了。

再多的，她早已經想不起來，不管是好的，還是壞的。

然而今天，唐菱忽然夢見了。

夢裏的她還好小好小，懷裏抱著一只毛絨絨的小兔子。

她仰著頭，眼睛也和懷裏的小兔子一樣紅紅的，看著蹲在她面前的秦笑笑。

那時候的秦笑笑，其實也才二十幾歲。

她依然很漂亮，可最動人的眼眸中早已經沒了光澤，蒙著層層的霧，只剩下麻木。

二十幾歲的人，偏偏滄桑得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。

小小的唐菱看不懂這些，她只茫然的聽著媽媽說話，讓她去了唐家，好好聽爸爸和阿姨的話。

唐菱抱著小小的兔子，怔怔的看著她，最後問她，“媽媽，你不要我了嗎？”

小孩兒簡單的一句話，讓秦笑笑那雙早就星光枯竭的眼忽然晃出了點點光芒，眼淚似乎就要洶湧而出。

她枯瘦而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小唐菱細嫩的臉頰，很輕很輕，“寶貝，媽媽沒有不要你。只是，你跟著爸爸會比跟著媽媽過得更好啊……你不是一直很喜歡漂亮的小裙子嗎，你跟著爸爸，就會有很多很多……我的菱菱，本來就該是小公主的……”

小小的唐菱眼睛更紅了，小嘴癟了癟，最後說：“可是，沒有媽媽啊。”

她還很小，不理解世界的殘酷。

也不明白，為什麽媽媽和漂亮的裙子，不能同時擁有？

可她知道，她不想因為漂亮的裙子離開媽媽。

她帶著小小的倔強和任性，“我去告訴爸爸，我不要漂亮的裙子，不要做小公主了，我只要媽媽，我不要跟他走……”

眼看著她真的轉身就要跑，秦笑笑忙一把抓住她細細的手臂，急切而慌亂，“不能去，菱菱乖，你不能去。”

秦笑笑的眼淚終於落下來，將唐菱小小的身體摟緊在懷裏，“菱菱，答應媽媽，不能跟爸爸說這些話，答應媽媽，好不好……菱菱，你要聽話……”

她反反覆覆的在唐菱耳邊重覆著這樣的話，泣不成聲。

唐菱手中的小兔子落了地，她不知所措的被秦笑笑抱著，聽著媽媽的哭聲，忽然也‘哇’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她哭著說：“我不……”

她不要聽話。

她只要媽媽。

秦笑笑眼淚落在唐菱的臉頰上，滾燙至極，“你乖，別怕，媽媽很快就會來接你的。”

她將一條項鏈掛在小唐菱細細的脖頸上，哭著說：“菱菱，你記住，要聽話。”

你要聽話，你要聽話……

這幾個字就像是魔魘般困住了唐菱。

只有聽話，才能等到媽媽。

只有聽話，才不會讓爸爸生氣。

只有聽話，家裏那個阿姨和姐姐才不會打她罵她。

她要聽話。

可是後來，她坐在房間的飄窗上，看著窗外的天空時常會想，她已經這麽聽話了，媽媽為什麽還不來接她？

媽媽……

腦海中尖銳的一陣疼痛，唐菱驟然睜開了眼。

眼神迷茫，眼淚還在毫無意識的順著眼角滑落。

“菱菱？”

有些冰涼的手指落在她眼角和臉頰，將她的眼淚抹去。

唐菱目光動了動，順著看去，看到薄慕寒擔憂的眼。

他的眼瞳裏像是燃著暗紅的火焰，卻又被那些緊張和擔心壓制著，只一瞬不瞬的盯著她。

唐菱唇角動了動，吞咽下喉間的腥甜苦澀，軟軟的擡了手，溢出點輕微的哽咽，“抱……”

薄慕寒雙手緊緊一握，俯身，把人禁錮在了他的懷裏。

薄唇落在她被淚濕的臉頰，一點點親吻過去，最後落在她的唇角，聲音同樣沙啞，像是揉了砂礫，“寶寶別怕，老公在這裏。”

唐菱睫毛一顫，喉嚨裏忽然就更酸澀了。

他只言片語，就能讓她的委屈爆發到極致。

他偏還又親了親她，啞聲哄她，“是我不好，讓我家寶寶受委屈了。”

唐菱眼眶又是一熱，有些忍不住了。

她緊緊環著他的脖頸，將臉埋進他溫熱的肩窩，哽咽著，“跟你有什麽關系……”

明明都是那些壞人做下的惡。

他卻輕輕順著她的頭發，如珍似寶的哄著，“當然跟我有關系。”

他閉上眼，聲線緊繃顫抖，“寶寶，如果我能早點找到你……”

如果他能早點遇到她，將她護在身邊，她媽媽不會死，她也不會被人篡改記憶。

她昏迷之後，寧銘告訴他，被人篡改記憶其實並沒有那麽輕松而簡單。

那種強行將人原本的記憶抽離，再用新的記憶填補的過程，不同的記憶相互碰撞，最淩亂的時候，連很多成年人都會熬不住。

他曾經用死刑犯做過試驗，有死刑犯在記憶混亂時瘋掉，從樓頂跳了下去。

何況，寧銘懷疑唐菱的記憶不止被篡改了一次。

她快六歲的時候被帶走過一次，那次，說不定就已經做過。

幸好那時候她還小，並沒有那麽強的意志力，所以記憶的修改過程相對簡單，她很快回了家，看似也沒什麽異常。

而在她十幾歲的時候，記憶已經深刻，意志力也更強大。

這時候再被篡改記憶，她的本能就會掙紮抗拒，而她所受的痛苦也會更大。

所以那次才會用了幾個月，甚至還癡傻過一段時間。

直到最後，她本身的意志力徹底被擊潰，強迫接受了別人灌輸的新的記憶。

接著，在經受了那種精神上的強制壓迫之後，她還要面對媽媽成為植物人的痛苦。

她的神經其實早已經很脆弱，根本經不起更多的刺激了。

按照寧銘的猜測，篡改唐菱記憶的人或許從一開始就抱著這樣的想法。

她要的就是一點點磨去唐菱的意志，直到最後，唐菱經受不住那些打擊，輕則癡傻半生，重則要她性命。

那人就是要一點點折磨她，像是玩一個游戲，看著棋盤上的棋子無謂掙紮。

這種人寧銘也接觸的很多，以旁人的痛苦為自己的樂趣。

別人越痛苦，她們就越興奮。

說到底，心理本都是不正常的。

這樣的扭曲，自然有少數是天生帶惡。

也有很多，是因為後天的經歷造成的人格扭曲。

而這段日子薄慕寒將唐菱護得好，那些快樂倒是減輕了她精神上的壓力。

可她媽媽的過往始終壓在她心頭腦海，不去想便算了，一碰到，便會成為撞擊她的利器。

之前還可以說懷疑，還帶著某些希望，她還會想著，媽媽的人生或許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絕望。

然而唐元今天說的這些，徹底打碎了唐菱那點稀薄的念想，將殘酷的事實擺在了她的面前。

以至於，她承受不住，導致昏迷。

寧銘的這些話不可避免的讓薄慕寒想到了夢中的前世。

前世，唐菱的身體就是一點點被消磨掉，直到最後藥石無醫。

之前他們以為，都只是因為餘瑾設計的那一場車禍，她受傷導致。

現在想來，不全然是。

是啊，既然不是絕癥，什麽樣的傷能讓一個人慢慢的油盡燈枯，到最後離開前，她瘦得幾乎只有一把骨頭。

許多的夢境片段中，他都能感覺到她那時候的心如死灰。

除去身體上的傷，更多的，還是心理和精神層面的。

前世，他們之間的矛盾太多太多，經歷過的痛苦也過於深刻。

那些真相擺在眼前，而她的媽媽、爸爸，直到最後她腹中的孩子，都一一離開了她。

何況，還有他同她的爭執，對她的不信任和威脅，甚至最後將她綁在別墅裏。

他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，都是壓垮她的稻草。

她本就薄弱的神經經受不住那麽多的沖擊，最後，終於還是慢慢耗幹了自己。

而他，說到底，就是幫兇。

這樣的念頭一起，就完全無法控制。

薄慕寒的神經也幾乎在剎那間繃到極限。

他不敢去回憶那些夢境中的一點一滴，也不敢去想唐元說的一字一句。

他守在她身邊，看她在昏迷中也不斷的掉著眼淚叫著媽媽，五臟六腑幾乎被攪碎成泥。

直到此刻。

她睜開眼，明明難過，卻伸手撒嬌的要他抱。

柔軟的身體在他懷裏，他緊繃的心弦才有了些微的緩解。

似乎，只要能抱著她，他就無堅不摧、無所畏懼。

只要她在他懷裏。

他抱得她太緊，讓唐菱有些無法呼吸。

可她沒有推開他，只隨著他的力道，緊貼在他懷裏。

她也需要他的懷抱，來汲取力量。

她知道，其實她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，是有怨過媽媽的。

她怨她撒謊，怨她沒來接她。

她總是不斷的問自己，為什麽？

為什麽媽媽只會讓她聽話，而她自己卻做不到承諾？

她為什麽非得聽話，就因為她是私生女，她生來低人一等嗎？

直到現在她才徹底明白。

媽媽要她聽話，不過是因為怕她最後也會變成她。

媽媽知道，那些人有多可怕。所以被困了那麽多年，她從未逃過，哪怕是清醒後。

因為她經歷過的那些，她早已經沒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。

媽媽清醒後還能活著，是因為她的存在。

可最後，也是為了她，媽媽最終還是想辦法逃了出去。

去面對那些她不敢面對的，去想辦法救她的女兒。

在那之前，她希望她的女兒能安安穩穩的活著，等著她。

所以，她只能一遍遍的說，要她聽話。

唐菱不知道，那時候媽媽逃去龍聖後到底找了誰。

她只知道，媽媽最後的希望，被徹底碾碎。

她不顧一切，回到了她以為可以保護她和她女兒的地方，找到了那個她信任的人。

卻不知道，那才是真正的深淵。

將她悲劇的一生，徹底掩埋。

唐菱的臉頰埋在薄慕寒的頸窩，溫熱的眼淚濕了他的肌膚。

好久，他微微松了力道，輕輕揉她的頭發，“寶寶，不哭。”

唐菱低低的“嗯”了一聲，臉頰在他頸上輕蹭了蹭。

是啊，不能哭。

她越難過，只會讓背後的人越高興。

她安靜的靠著他，腦袋依然搭在他的肩上，好久，眼淚徹底幹了，才低低開口，“我懷疑，我媽媽那時候，記憶也被人動了手腳。”

不然，怎麽會變得癡傻不認人？

還有唐元說的一句話，像一根刺一樣紮在唐菱心裏。

唐元說，當時秦瑤把媽媽送給他時對媽媽說的是：秦舒，以後他就是你的主人，好好伺候他，明白嗎？

這樣的話，怎麽都不是對正常人說的。

他們到底對媽媽做了什麽，才讓媽媽變成了任由人擺布的傀儡娃娃。

薄慕寒沒否認，只告訴她，“寧銘也說了，是很有可能。”

唐菱臉上血色褪盡，好一會兒，她松開薄慕寒，緊咬著唇，“那個秦瑤……”

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麽，薄慕寒輕撫她雪白的臉，“薄慕晟已經把她帶回來了，剛上直升機，淩晨能到。”

唐菱微怔，他彎唇，眼神很溫柔，聲線卻冰冷，“到時候，你想做什麽都由你，好不好？”

唐菱實在沒想到。

帶回秦瑤，這麽簡單，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陰謀。

甚至，連江宸遇也來了。

江宸遇完全沒有為難薄慕晟，同薄慕晟談過之後，就帶著秦瑤，和他一起坐上了來鴻鳶的直升機。

薄慕寒又道：“江宸遇說，有些事，要見到你才能說。”

唐菱張了張嘴，“為什麽？”

薄慕寒頓了頓，最後無奈，“或許，因為你媽媽。”

在唐菱昏迷期間，薄慕晟和他聯系了，他甚至也同江宸遇通了話。

而江宸遇只說了一句話，“我要見她女兒，只要見到了，確定她過得好，確定你沒撒謊利用她。那你們要知道什麽，我自然都會告訴你們。”

所以，江宸遇為的是什麽，已經很明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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